17 日落大道
    【林怀喻视角】    邵望舒顾虑昨晚的突发状况,出门前特地警告我:你保证不要像昨晚一样,走着走着就迷路了。    闻言,我哑然失笑:下午天很亮,不会迷路的。    一月底的天使城是旱季,有点干冷,但遇见有阳光的时候总会暖一些。    冬末总是天暗得很快,这会儿已经临近日落时分。    湛蓝的天与黄昏拉开帷幕,紫红的暮云旖旎,街边的路灯依次亮起来,零零碎碎地,擦着固定在了灯柱两侧的黑色海报肆意泼洒在地面上。    邵望舒仰起头放慢了脚步,他定睛细看,然后冲着路灯上方指了指:“ 那是你吗?“    我循着他的指尖抬眼望去。    满街的路灯沿路到尽头都挂着黑色的海报,上边没有任何照片,仅有白色的花体点缀于其间,像夜空中的星光,衔着英文笔尾勾勒出了迤逦的“LIN”,名字下面还标着日期。    我点头,应了一声。    “ 一月二十五,那就是明天了。” 邵望舒算着时间说。    “ 所以?”    “ 所以林怀喻先生要邀请我吗?”    邵望舒说着,胳膊拱着耸了耸我的臂膀,声音似贴着耳畔萦绕,像羽毛般挠着痒。    我侧首,扑面而来的还是那股淡淡的清香。松软的碎发耷拉在血色红润的耳软骨上,我再次起了莫名的簸弄。    我眨了眨眸,凑近去搭上了他的肩戏谑道:“ 你想去吗?”    邵望舒不置可否:“ 我好像一直没机会去听听你的演奏会。”    我会意,指尖故作无意地擦过了冰凉的耳朵和发丝,抬起的指骨痒痒的,蹭到了他的耳鬓。    我放轻了嗓音:“ 那邵总有空吗?”    邵望舒浅浅一笑:“ 你邀请,我自然有空了。”    “ 这会儿不说不懂音乐了嘛。” 我哼了句,故意堵话。    他:“ 啧,不懂也不能听了吗?”    蓦然,一个人捧着一打传单走了过来。这人刚对着与我们擦肩,纸张就被强行塞进了邵望舒的怀里。    他转头想叫住那个发传单的人,但那个人仅仅是几步便走远了,像风一样,只留了一个小小又匆忙的背影。    我说:“ 算了,找个垃圾桶扔了吧。”    邵望舒努嘴,不满地嚷了几句。他拎起纸一看,发现这个传单与海报的模样竟是如出一辙。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,他下一秒就乐出了声。    确是一模一样的海报,我也觉得有趣。我的视线转向邵望舒:“ 有这么好笑吗?”    他嘴角咧得弯弯,他刚想说什么,却忽然嘶声一喊,表情有些抽搐,然后捂着耳朵瞪了我一眼。    “ 你这个钢琴家怎么这么喜欢动手呢?”    我:“ 笑完了吗?“    邵望舒眯着眼:“ 快了。”    他边欣赏着这张海报,边笑了好久:“ 下次可得放点照片上去,长相可比名字有吸引多了。”    我挑起眉:“ 你的长相比我更吸引人。“    他嗔了我一眼:“ 我又不会弹钢琴。”    我搓着捏过耳朵的手指:“ 所以,为什么要放呢?”    邵望舒眨了眨眸:“ 当然是为了让更多人知道了。”    “ 其实没…… ”    “ 技巧要怎么练是你的事,” 他打断了我的话,稍稍颔首,“ 但要怎么广而告之,那就是我们作为商人的事了。”    我笑着没再说话,收回了撑在他身上的臂膀。    路走着走着,行人和车流愈渐多了起来,身边的楼也变得高了,原本冷清的街上也开始喧闹起来,刹车的喇叭声和人潮涌动的谈话声交织又缠绵。    邵望舒忽然问:“ 这附近有海吗?”    我点头:“ 有,但还需要走一段。”    “ 总感觉有海声。”    这里离最近的一个海滩也有些距离,我不住揶揄:“ 人海声吧。”    他笑起来:“ 什么啊。”    大概是走到了商业区,刚路过一个橱柜,玻璃上的灯光映照出人们行走的身影。    我习惯性地侧首,便看见一架钢琴摆在那个橱柜店铺的门口,像是供给众人演奏。    一位母亲正带着她的孩子站在钢琴前面,小孩用着短短的小手指用力地摁下每个琴键,并不熟练地敲打出了略钝的音符。    我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。    这一幕像是记忆在眼前重现,我恍惚了刹那,再想去追捕,似乎也只有八十八个黑白颜色的琴键。    我默默地看着,看着他们逐步远去。    邵望舒见我愣了半天:“ 怎么了?”    我上前轻轻地抚了抚琴键:“ 我当年就是这样被我妈拉去学钢琴的。”    他:“ 在街上弹吗?”    我点点头。    他感慨:“ 那真是天赋异禀啊。”    我笑起来:“ 很多人都这么说过。”    “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?” 他问我。    我摇头:“ 小时候不懂,只是听着话就去学了。”    “ 那现在呢?”    我似感叹道:“ 早就忘了。”    成长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,时光淬炼,鞭挞,才使得人从爬行的婴儿逐渐学着行走。从伊始的牙牙学语到后来的蹒跚学步,当人开始只用双脚着地,当世界里不再只有一个人或一样东西的时候,联系就此诞生。    也许,缘分也是一种宿命论。    我与钢琴的缘分便成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宿命。    十五岁那年,我在柏林获奖之后,名声就这样传了出去。有很多人慕名前来,想来瞧瞧所有人口中的这位神童到底是怎么样的。    人们总是喜欢将天赋当作是神童,但仅靠早期觉醒的意识还不足以让人在未来成为一位艺术家,后期受到的启蒙和不懈的练习缺一不可。    曾经老师总是这么告诉我。    但后来的某一天,她同我说,她已经没什么能教我了。    我不解,便问她为什么。    她只是沉默没有再说话,可我从她那年迈的眼睛里却听到了一些声音。    她在说,你的音乐快死了。    我问:“ 你认为怎么样才能算是一位好的艺术家?”    邵望舒想了想:“ 遗世独立,风流。”    他顿了一下,然后举起手中还攥着那张黑色的海报,冲着我抬颚:“ 你。”    “ 我可没有像你说的那些东西。” 我笑起来。    我伸手拿过海报,指腹摩挲着纸沿说:“ 艺术家,第一个信条就是诚实。”    我将这张纸对折了两次,手指相对碾过折痕,平摊对着斜方的路灯。    “ 音乐是一种语言,更是一面镜子,呈现的是绝对真实的存在。指尖在琴键上的任何言语,在拨下去的那一刻,便已经将你心里的想法都传了出去。所以,一旦在乐曲上矫饰卖弄,于我们自己和音乐而言,都是毫无颜面的。”    碎光裹在黑暗里沉眠,安宁。    冷风过,我垂帘,而后纸张被我揉成了团攥着,磕绊的棱角在我的掌心里滋生,我松了手,索性将其扔进了垃圾桶。    邵望舒问:“ 那你有吗?”    我答:“ 或许吧。”    好一会儿,他才开了口:“ 所以你昨晚打架是故意的了?”    我没反应过来:“ 什么?”    “ 钢琴师一向爱惜自己的手,但你昨晚却向别人献出你最宝贵的东西。” 邵望舒这么说。    我一言不发,倒是有些玩味地看着他,想听他说更多。    “ 是不是呀,艺术家。” 但他却勾着嘴角,翻着手背故意拍了拍我的胸口,“ 要诚实哦。”    我轻笑了几声:“ 对。”    “ 我是故意的。”    邵望舒挑着眉又言了一句:“ 所以你不觉得天赋是一件好事了。”    听着像是疑问又像陈述的言语,转而我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,我们便对上了目光。    光转而落在了他的眼里,清澈得透亮,像星星一样。    我抿了抿嘴:“ 至少对我来说,不是。”    他问:“ 为什么呢?”    太阳刚好落在了正前方,温温和和,并不刺眼。缕缕交织的光将我们拢入其中,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粉黄的光轮之下。    我仰起头,淡淡地开口:“ 这么说吧,除了诚实,你还要拥有很多。”    “ 要有想象力,愿意去学任何东西,要勤奋要警觉,还有对自己目标的执着。即使你知道有一天会被洪流扔下,也仍要有热烈的情感。”    我抬起手拂过一缕余晖,光落在掌心却什么都抓不住。    “ 十年前,我就被扔下了一次。“    邵望舒半张脸暴露在阳光下,半张脸藏在阴暗,他侧首看着我:“ 可你现在回来了。”    “ 我回来了吗?” 我反问。    “ 但这些都不重要。”    我继续道:“ 最重要的,是局限性。艺术家要能够接受自己的限度。”    “ 我接受了。”    余晖随意地将光亮洒在在了我的脸上虚晃着目光,“ 但他们不接受。“    “ 那你弹钢琴是为了什么呢?”    我循声侧首,只见邵望舒抬眼望着我:“ 是因为梦想和热爱吗?”    我难得有些噎了,沉默了好些会儿,才不答反问:“ 你呢?做老板是梦想和热爱吗?”    闻言,他倒是笑出声来:“ 做老板还能是因为梦想和热爱吗?”    “ 当然可以。” 我揶揄着,“ 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争破头颅想要创业,出人头地呢?”    因为他们想挣钱,更多的钱,赢来苦读寒窗十几年的尊严。    “ 你这么说,部分的话也是。” 邵望舒认同地点点头。    我又问了一遍:“ 那你呢?”    “ 我吗?”    邵望舒也没有直面回答,抛出了另一个问题:“ 你认为我们这类人应该为了什么存在呢?”    我静静地看着他:“ 梦想?金钱?权利?尊严?我不知道。”    邵望舒勾起了嘴角:“ 我也不知道。”    “ 但很显然,对我来说这四种也都不是。”    “ 生存。” 他说,“ 这俩字在任何领域都是第一法则,企业是社会性组织,根本之间的管辖关系一旦有裂缝,作为老板,要补的可就不止一点点了。”    “ 为了维持已有的秩序,所以分权。”    “ 但我见过很多人,因为权力尔虞我诈。” 邵望舒继续说着,“ 这个位置坐久了,就会有种迷失的欲望。这种欲望最后会变成贪婪,时间一久,就分裂成了两种人。”    “ 成功独占一岭的成为资本家,沉迷于其中的沦为纨绔。”    “ 还有的为了避免这种情况,小部分人会选择恪守本职,在混沌中保持绝对的清醒。”    我打趣地问:“ 那你属于哪一种呢?”    邵望舒莞尔:“ 你猜呀。”    问题是个无底洞,无论相互探得多么深,总不可能在一团黑里寻到答案。    于是我摇头,却问:“ 那你为什么来呢?”    闻言,邵望舒忽地轻笑出了声。    “ 你想问很久了吧?”    我无言地勾起嘴角。    他挑着眉,抿了抿嘴说:“ 大部分的老板确实是不怎么管下面的事情,他只要知道谁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,所办的事是否有利可取就够了。”    “ 这次的项目确实不算是我份内的工作,我也本可以全权托给下面的人。”    “ 但我选择亲力亲为,是为了不让某些人破坏内部的体系。外人太多,总是要留个心眼。”    我只是听着,没有说话。    邵望舒侧着脸望向我:“ 听到这里,是不是要收回我同别人不一样这句话了?”    我也只是回了一句:“ 你猜啊。”    还是过于深刻的刻板印象在作祟,他的这一番话令我想得有些久。    关于选择和方向,他比我直白得多。聪明的是,他将刺耳掩埋至深,待人挖掘的时候总是停于表层。    “ 你想过做些别的什么吗?” 我问。    邵望舒想了想:“ 没有吧。当初走这条路,是因为家人。”    “ 但我没有选择仅仅只是因为……” 他顿了顿,继续道,“ 我没有热爱,也没有梦想。”    语落,他偏头看着我,俏皮地眨了眨眼睛。    铛,铛,铛。    好似鸣钟,又似槌击鼓隆响,震耳欲聋。    “ 所以,他们才给我铺路。” 邵望舒耸了耸肩膀。    紧接着,他冲着我微笑,又感叹了一声:“ 像我们这种人啊,一次失败都是无法估量的。”    我扑闪着眼,没有说话。    他可能不知道,他现在这个笑容可真有点难看。    远方,落日渐西,氤氲得昏昏沉沉,困倦地洒在人们的身躯,在地上落下了一个个狭长的影子。    邵望舒说着,步伐继续向前走,周围的一切好似倒放的电影,从他的世界逐渐地后退离散,只留下了一个冷清的背影。    无声的风迎面忽而猛烈,似而把他瞑暗的情绪带到了我的耳畔。然后,眼前人一个侧首,耀眼的余晖便抚过他的侧脸,擦着鼻尖猛地冲进了我的瞳孔。    落日晃眼得很,我只能看见一个黑色的剪影。    恍惚间,清脆的声音零星响起:“ 他们既然铺了一条路给我,我又何必任性妄为呢?”    我笑了起来,调侃着:“ 看得这么开啊?”    “ 怎么了?” 邵望舒乐道,“ 这年头没有梦想的应该不犯罪吧?”    我回答:“ 当然不了。”    “ 那这便是我的答案。”    “ 这没有什么不好的。” 邵望舒放轻了声儿,他还想说些什么,却撇嘴,“ 挺好的。”    我已经习惯妥协了。    无形之中,我似乎听到了他后面咽下去的话。    邵望舒:“ 天赋和热爱对我来说没有用,但像你们这种面向全世界的人最可怕的就是平庸。天赋不是所有人都有,你该庆幸的。”    我笑了笑。    所有人都认为我该珍惜这所谓的天赋,可我痛恨这种状态,我感觉自己是个失败者。痛恨之余,上帝送来的天赋里还掺杂着些黑色幽默。    我说:“ 可我的成就不止是因为天赋。”    还有很多。    “ 没有人可以单单靠天赋就能获得荣耀,” 邵望舒说,“ 你付出了努力,有人看见了。”    “ 所以,‘林怀喻’,不是怀才不遇的遇,是家喻户晓的喻。”    两旁的街道人来人往,抬眼风吹云动,凉风温顺地与我们迎面相撞,顺带挟着暖意袭了过来,相拥之时似乎真的听到了海声。    我忽而轻快起来。    今天说了太多,到最后我俩都一路无言。    邵望舒两手揣着兜走在前头,每走一步身后的影子连着脚跟波动,时不时还勾着我的鞋尖。    我默然地跟在他的身后,垂眸凝视着地面,今天的路有点烫人,让我的每个步伐像是蹿着琴键上的火焰弹奏着,听似是毫无章节可言,却不尽如此。    邵望舒似乎说对了一半。    某些程度上,到底是听众还是我自己把天赋看得太重了呢。在范围之内游走了太久,反而忘了镜面的焦距只对准了一小部分的区域。    如果我连自己都说不出来的梦想和热爱,又怎么能让听众替我开口呢。    想着想着,一个抬眸,眼前朦胧的纱似乎被人撩起了,被阻隔的距离让我觉得一下子清晰了太多。    这一刻,我觉得走在日落大道上,这条路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长,一直在延伸,直至远方。    他同我一样,面前早已有了一条漫长的日落大道,却不知道通往哪里,好像永远看不见尽头。向前一踏,便是上了弗朗茨带着玛丽私奔的船,一旦回头却不仅仅只是名声扫地这样了。    不一样的是,我有机会后退,而他无处可逃。    我忽而叫住了他:“ 你知道为什么这条路叫日落大道吗?”    闻言,邵望舒放慢了脚步回过头,饶有兴致的样子:“ 不知道。”    我说:“ 我总听人说,以前七十年代的人管这里叫梦想大道,因为它见证了无数个电影人的日日夜夜,无数个梦想的实现。”    “ 后来呢?” 他问,“ 为什么变了?”    “ 因为经济衰败。” 我应着,“ 这里的电影公司相继面临破产,所以才变成今天的日落大道。”    邵望舒不解风趣地啧嘁,他偏过头面对着光,缓缓地接话:“ 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警告我呢?”    梦想破灭就是坠落的太阳,而我们正走向这条路的尽头。    面对他故意曲解我意思的行为,好笑地挑起眉毛,渐而停下了脚步:“ 那怎么办,我们倒着走?”    邵望舒哼了一声:“ 你以为演台剧呢?想哭的时候要学会倒立。”    我莞尔道:“ 要是倒立,我们连日出也看不到了。”    他似乎被我堵住了,索性没再开口。霎时,我们之间一顿沉默。    “ 你这会儿怎么就不会说话了呢。” 我抱着双臂揶揄。    邵望舒看着我怔了一会儿,愣是在原地乐了半天。他缓过来,扯了扯衣领:“ 偶尔过头了。”    风悄然地拂来,顺走了呜呼的寒意。我看着越渐下落的红日,拍打在礁石上的浪声愈渐大了。    “ 我们就站在这里吧,别动了。” 我轻语。    邵望舒回过头来,我眼前的黑帘是没有存在过般地消失了。他似乎跟刚才不一样了,顿时他脸上那颗泪痣又变得晃眼起来。    他望向了我,沉声:“ 好。”    让我们永远地停留在自己最辉煌的时刻,享受片刻世界给我们带来的荣耀。    夕阳如酒醉的呢喃依旧动人,它缓缓地爬上了马路两旁高耸的棕榈树,用稀碎的光裹着叶,斑驳的树影婆娑,光怪陆离。    周围的一切好似静止了,马路,棕榈树和高楼反射着金黄色,人也是金黄色的。    邵望舒背对着站在我前面赏着愈渐落晓的太阳,周边不断响起嘈杂的喇叭声也无从打扰。风从他的耳边擦过,细碎的发丝迎着摇曳。    我忽而觉得他好近,又好远。    暮色昏沉,犹如坠入湖中的石子,在安宁中漾起的阵阵涟漪。    心头的一个轻颤,我便潜入了阴暗,脚尖悄悄地落在了两个如漆似胶的影子上。